每年假期回家,我都会骑着小三轮车,而母亲坐在后面。我们共同的目的地是菜场。我已习惯这样的时刻,有时觉得自己必须拥有这样的时刻,越多越好,越长久越消除了我内心的不安。
我踏着小三轮车,对我这个小伙子来说,轻盈、便当得很。我想起五岁离开出生地来到北方这个陌生的城市,童年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那时以为生命的全部都会在这个地方,我对外面的世界没有任何想象和期待,也就没有了恐惧和担忧。这种情况直到八年后被迫来到南方另一个陌生的城市读书为止。如今我又在一个城市延续着这种身份。这使我感到,我的生命被拆分成这样一些零碎的残片,我现在以后所要做的就是在我的艺术里把它们全部连接起来,我在这些残片的裂缝里清楚地看到人的生命是多么有趣,生活是多么值得亲历。
我5岁时便能骑三轮车了,是大人骑的那种三轮车。那时我的个头还没有车座高。我至今清楚地记得,我所居住的那个村子里的一群小孩坐在我的三轮车上,而我在村里的街道上兴奋地向他们展示我高超技艺的情形。我趾高气扬地把持着车把,头也不回却大声喊到:“不要动!你们不要动呀!都给我坐好,你们人太多啦!”我俨然一个将军,我在模仿将军的口吻。遗憾的是,最后三轮车不幸地撞在了一堆高高垒起的红砖上,最上面的砖头因受到晃动掉下几块,幸运的是,并没有砸到人。
不过这个遗憾对一个5岁的小孩来说,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那是大人骑的三轮车,又笨又重,而且很破,村子里的路也很破,后面还坐了那么多小孩。先前我是以后面有“那么多小孩”为傲的,现在却瞬间转为借口和理由。事物的意义确实不是在自身的。想想看,一个5岁的小孩是如此竭力为自己开脱责任而寻找一切可能的外在因素。他是并没有想到自己势单力薄的。他颇为自得地认为,一旦拥有这些理由,他便可以继续在那帮小孩面前高傲地宣称:“这不怪我!这是大人骑的三轮车,而且很破,又笨又重,车把太死了。村子里的路也很破,你们还这么多人。不信你们谁来骑着试试看!”他会顺势从自己的坐骑上下来,然后站在旁边静候他们的反应。如果这时有一个小孩看穿了我的小伎俩,他挺直身子,昂着头,坐在坐骑上,大声地说:“我来!”我便只会跟在三轮车的旁边。我这时的想法无比单纯:我在期待他撞在另一堆高高垒起的红砖上。也就是说,我在期待他的“遗憾”,并尽量是与我相同的“遗憾”。我以为这既可以证明我此前的“遗憾”是多么“正常”和“正确”,也可以证明我发表的陈述理由也是多么“正常”和“正确”。而此后我便更可以证明以后可能出现的“遗憾”也同样是“正常”和“正确”的。而如果所有的小孩都被我的“宣称”唬住了,那当然再好不过了。我又可以以一个将军的口吻大声说话了:“不要动!你们不要动呀!都给我坐好了,你们人太多啦!再动我又要撞到砖上啦!”
骑三轮车带母亲去菜场买菜,我认为不是一件平常事。而我以为人的生命也并不是从出生的那刻算起,对我而言,是从回家骑三轮车带着母亲去菜场买菜时算起,虽然当年“被迫”去南方读书是我人生的转折点。当我意识到这点时,我的整个生命在那一刻都是清晰的。我确实可以听到生命的河流潺潺流动的声响,我的童年和少年都在那河边清唱着自己的歌。
(稿件来源:武汉大学报第1266期 编辑:田业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