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巴铜
回忆,似空谷足音,似天上闲云野鹤。然而,记忆里那些特别深刻的物事,却又总是在肚肠里兜兜转转,放不下,推不开。人生心态就是那么难于平衡。
我 1958年秋天考取了武汉大学中文系,1963年7月毕业,在珞珈山整整五年。
记得当时从广州乘上火车,广东境内,就看见过许多热烈的劳动场面。进入湖南境内,从车窗望出去,青山绿水,漭漭苍苍,古旧村落,盘山结坳,山头连着水尾,林树映照着田畴。随处都能看到忙碌的人群,在搞农田基本建设,有的在弄小高炉炼铁。彩旗红旗飘扬。列车擦着村边时,还能隐约地听到有人在唱,“浏阳河,弯过了几道弯,几十里水路到湘江……”。
短短旅途,万千气象。我看见了国家民族坚强的脊梁,感受到了人民大众新的精神面貌。只是内心里过早地留存了沧桑之感,有些忐忑。
到了珞珈山,行李刚刚放妥,便投入劳动大军。武昌南湖要建大学生钢铁城,我们任务是建筑钢铁之路,每天挖山挑土铺路。刚入校的大学生,干起活来,强劲威猛,火星四溅。听说,高年级部分同学,在运输铁矿石,精选燃煤和焦炭,忙着在学校四区大操场建造小高炉。校园内外一片繁忙。
那年九月十二日,正值群情振奋之时,毛主席视察了武汉大学。当天晚间,在行政大楼门前大操场,同时会见了武昌五所大学的师生。毛主席到大学来了,青年们心里,说不出来有多高兴,个个脸上挂着彩云。在单独接见武大校办工厂学生时,老人家说了两句话:“半工半读好。你们像个工人样。”领袖的话,激励了广大师生,珞珈山沸腾了。感情的潮水一波一波,激荡了很长时间。我在较近的地方看到了毛主席。那天晚间,他在大操场高台上,向青年们频频招手。操场上,欢声雷动。主席从高台一边,移步到另一边,满面红光,一脸慈祥,频频地招手。人们都好像忘记了时间。主席殷切期望之情,感人肺腑。
入冬,劳动任务更重了。中文系小部分人继续冶炼钢铁;大部分人马开赴汉口丹水池工地,建筑京广复线。南北大动脉,修建复线,群情振奋,富有血性的青年,更是摩拳擦掌。大冬天晚上,几百人睡在仓库水泥地面上。食宿地与工地,相距八九公里,早出晚归,两头见黑。激战四十多天,中间没有歇息。工程线路若遇到池塘或沼泽地,则先把水抽干,挖掉稀泥,然后填上干土,夯实。接触泥水,会染上血吸虫病。突击队员用白酒反复擦拭下身和两腿,不避艰危,跳入泥水之中。建筑路基,土方数量很大,而且必须距离路基200米远的地方取土,全是肩膀挑。清一色男士,挑着满满土筐,在田间小路上,摆开一条条长蛇阵,像电影片中古代沙场战阵。青年学子都炼就了一副铁肩铁脚板,经历了一次严峻考验。
工地归来,校园已是落叶满地,寒风凛冽。唯绿篱、长青乔木仍然矜持,在等待白雪姑娘。第一次在大学教室上课,教师学生都十分珍惜时间——劳动间歇中挤出来的时间。在教室里,能感受到人们的疲劳感和对于知识的饥渴。全年级91人,分三个小班,不设班主任。每个班设党小组、班委会、团支部。当时,武大10多个系科,三千多学子,工农子弟占了一半还多。学杂费用很少,几近免费,贫苦学生还能领到助学金。大家相处,十分惬意。学校对老年教师,不直呼“教授”,恭恭敬敬小声地称“先生”,不说职称。校园里,人人有敬畏之心,有羞耻感,道德力量格外凸显。
1959年春天,年级下放农村。当时,学校规定,文科各系师生,都必须深入工厂农村,了解和体验人民生活。这是一门必修课。有些课程也带下去。记得,三月二日,到了湖北天门县小庙公社灯塔大队。上级要求,要像八路军新四军那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住农民家,集体自办伙食。每天清早,替房东挑水扫院,修桥补路。早饭后,便去忙农事,同公社社员一起。时值早春,天还有点儿凉。扒粪,送肥,整地,棉花选种,麦田油菜蚕豆的田间管理,农活很多。“活”从紧处来,哪样急先干哪样。天清日朗之时,整修打谷场,眼看着小麦油菜就快登场。农村水利工地,也巴望着我们去支援。当年的大学生,有工农速成中学毕业的,有调干生,年龄都较大,有的,上机床,生龙活虎;摸犁耙,行家里手。老乡从心眼儿里喜欢,说我们“好用”,常吩咐大妈大娘给我们食堂送鱼送豆腐,怕亏了我们。
我每天去犁田、整地,为种植棉花作准备。公社棉花地,很长很宽,气势恢弘。我摇着犁把手,吆喝着大水牛,一个上午,只能有四个来回。摇着摇着,牛儿迈着方步,梦幻一般,物我之间,仿佛是两个蚂蚁,渺小精灵。地头休息时,牛吃青草,我啃萝卜。隔年收获时漏下的萝卜,冬日里埋在土里,春天发了新芽,拳头般大小,皮红肉白,脆甜中带点儿辛辣,人说可以防治脑膜炎病。当地人最害怕血吸虫病和脑膜炎病。
大水牛,很温顺,时而吃草,时而抬起头瞪大眼珠子看着我,叫两声儿,通人性似的。我拍着它肩背喊:“你好,乖!”
体力劳动过于多了。学生有些忧虑,专家学者也开始摇头。学校领导研究了现状之后,整顿了教学秩序,暂定每学年劳动时间不得超过一个月;体力劳动教育必须与德育智育相结合,不能把学生当作简单劳动力使用。
教学是根本,科学研究也是重要之举。同时,必须照顾年轻人特点,生动活泼地开展文化娱乐活动。小操场露天电影,大胆地放映欧美、印度、日本和港澳的片子,让学生们自己鉴定和评论。周末,体育馆舞会照常举办。国家级和省一级艺术院团,也常来校演出。能见到乐团指挥家李德伦,歌唱家黄虹,电影演员杨丽坤,汉剧艺术家陈伯华,大家非常高兴。中文系学生大胆尝试,把大型话剧《红旗谱》搬上舞台,并到武汉钢铁厂、武汉锅炉厂演出,敢上大场面,受到了工人群众的赞扬。
五年,其中四年,还算是认真地读过书的。当时,教学秩序比较稳定,扎实地完成了四十多门必修课程。老年高端学者,人人奋力,开出不少选修课,引发民智;中年骨干教师把关基础学科,辛勤耕耘,堪称典范;助教培养纳入正轨,严格考核。金字塔结构的教师队伍,配合默契。古籍,是中文系强项,曾被称为是“厚古薄今”。
学生如饥似渴地读书。文学专业,光摸几本教科书不行,必须广泛阅读,开拓视野,深处挖掘,精通文学真谛。东湖,万木葱茏,万顷波涛,万家灯火,大自然与多姿多彩的人文相互交织融汇,“道法自然”,确是学人圣地。
珞珈山中文系学术辩论会,生动活泼,引人入胜。它能启发思考,激发人们的读书热情。一般而言,时事政治,谨言慎行;学术之争,百家兴言。辩论往往集中在文学作品的社会意义和人物形象方面,有时也涉及作者本人世界观和创作方法问题。文学现象是异常复杂的。欧美文学,时间和地域离我们远些,人们比较敢于放言,讨论起来比较轻松。国内文学则要求坚守马列文论和文学的党性原则。要求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要完美结合。这样,实践起来就比较困难。文学是人类心灵的灯。文学工作者,永远是修身、养心、勤笔、济世的远行者。纯理论地评判文学现象总有欠缺。当时,校外有人说,杨沫长篇小说《青春之歌》,美化了小资产阶级情调,应该批判,但未引起反应。此论亦波及了珞珈山。后来,茅盾先生说了话,才拨正了方向。文坛不平静,是好事,重在把握方向。珞珈山中文系一向是稳重的,是一座富有特点的文学殿堂。文学艺术自身发展规律与形形色色的功利性,始终是一对矛盾,文坛自然须要谨慎。
珞珈山,同青年教师交往多些。老先生,大师级先生那里,较少登门,怕打搅老人家。拜访老先生,老人要在专设的簿子上记上你名字,来日绵绵好相聚。告辞时,一定直送至楼下门口,深深一鞠躬,弄得后生们深感惶恐。
大师们都住在山腰小别墅里,深居简出。红砖庭院,绿荫婆娑;焚香煮茶,虫唧鸟鸣;检读终日,著译穷年。文史哲皆通,儒佛道兼融。珞珈山麓,竹影扶疏。修竹象征吾师,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谦恭。大师们以自己的学问道德培育莘莘学子,有鉴于日月。高风亮节,润物无声;恩师风骨,薪火相传。中文系五老八中的精神已经融入到珞珈山的学风里边了。
珞珈山,林木茂密,藤蔓爬坡,千姿百态,各显其趣。上世纪五十年代,溪涧土路,山花清香,树叶苦涩甘甜,令人陶醉。因却闲情,我常在林中低回踯躅,捡拾顽石。我喜欢绿篱,它陪伴我的时间最长,大概是看得久了,顺眼了。绿篱树种很多,小叶黄杨,娇小可人,耐旱。叶片细圆,厚薄如铜钱。年初年末,嫩绿变深绿深蓝。教学楼、宿舍楼、校道两边,都围着绿篱,是绿色长城。初冬,披上新雪,润润嘟嘟,像白色盘龙,我在它身边;春天,挂着残雪,斑斑驳驳,似苍龙一般,凄清中隐含着柔情,我在它旁边。初雪,残雪,年年都能看到、都能触摸到,脚步轻轻,岁月匆匆。我也深爱梧桐,树干高大伟岸,枝桠粗壮强实,夏天展现丰腴,冬日亮出筋肉。上世纪50年代末,大小操场周边,老体育馆大门对面,尽是梧桐。炎炎夏日,微风过处,巴掌大小的叶片,轻轻摇弋,轻轻地,喁喁情浓。
五年,不敢轻易撩拨的岁月,关涉的事情太多太粘肠。搁在心灵深处吧,顺其自然的好。
(编辑:冯林 学生编辑:余西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