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4月22日,武汉大学第十二届读书节开幕。开幕式上,教师代表、文学院教授李建中就阅读进行了精彩的演讲。他引经据典,以《周易》《史记》《红楼梦》等中华优秀传统典籍为例,说明了读书的三层内涵,为在场师生道出了经典阅读的乐趣与真谛。
我们如何定义“读书”这个关键词?
《红楼梦》第三回写林黛玉初进荣国府,宝玉问的第一句话是“妹妹可曾读书”,黛玉回答“只上过一年学,些须识得几个字”。此处的“读书”指上学识字受教育;这之前,贾母问黛玉读何书,这里的“读书”指一般性阅读;黛玉回答刚刚读完《四书》,这里的“读书”指阅读经典。
同学们正在武大读书,每天到图书馆读书,读过的书中有多少经典?我今天就在“经典阅读”的意义上说“读书”。
识字
读经典首先要“识字”,不仅是黛玉说的“些须识得几个字”,而且是语义学和翻译学层面的“识字”。
古代解读《周易》的《周易正义》,里面有一句“易有三义”:变易,不易,简易。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周易》是一部讲变化的书,易者变也。天乾地坤,天尊地卑,天道永恒,文明以止,变的终极是不变,易者不易也。万川一月,大道至简,百虑一致,殊途同归,易者简易也。如果我们不知道“易”这个字的一字多义,是很难读懂《周易》这部经典的。进一步说,“易”的变易、不易和简易,甚至可以成为经典阅读中的“识字”模式。比如十三经里面有一部《孝经》,“孝”之为“孝”,也有简易、不易和变易之三重义。“孝”的含义太简易,太简单,小孩子都懂;“孝”的结构性定位(孝与被孝)是不易的,不变的;“孝”的方式却是变易的,变化的,因时因地因人因事而异。
识字不只是识汉字还要识外语,比如《文心雕龙》这部汉语经典外译为多种语言,书名中的“龙”字怎么翻译?能否译为“Dragon”?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华人是龙的传人。但在英语世界,“Dragon”是妖兽,是被降服的对象。阴性的“Dragon”是悍妇,是“河东狮吼”。所以翻译界有人反对将“龙”译为“Dragon”。
但也有人反对这种“反对”,举出的例子是“Mickey Mouse”(米老鼠)。在汉语世界,Mouse 名声不佳,贼眉鼠眼,鼠目寸光,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但Mickey Mouse人见人爱。汉语世界能接受Mouse,英语世界为何不能接受Dragon?这不仅仅是一个识字的问题,而是经典阅读中的跨语际交流和文明互鉴。维特根斯坦说,我的语言的界限意谓着我的世界的界限。识字越多,外语越好,我们的世界就越大。
知人
读经典更要“知人”。孟子讲“尚友古人”,也就是与古人交朋友。尚友古人的唯一方式只能是读古人的书,读古人书最为重要的是“知其人”,用刘勰的话说就是“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读经典一定要了解经典的作者,要与作者交朋友,读书要知人,知人须知心。
读《史记》先要了解司马迁。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非常自信甚至自傲,但因李陵祸而受腐刑之后,变得自责甚至自卑。司马迁给好朋友任安写信,说他既无颜祭奠死去的父母,也无颜面对周围的友人,居家若有所失,出门不知所往,甚至自卑得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我要是死了,只不过是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司马迁咀嚼自卑,体验自卑,最终发愤著书,用一部伟大的《史记》超越了自卑。我年轻时读《史记》,弄不懂司马迁为何要为酷吏、佞臣、游侠和货殖这些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人作传。等我读懂了司马迁的自卑心理,我才恍然大悟。有谁比受过酷刑的太史公更知道酷吏之酷、佞臣之佞?又有谁比深陷牢笼的囚徒更渴望游侠的仗义相救、货殖的慷慨相助?
读杜诗先要了解杜甫。杜诗中有关于“读书”的千古名句: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是他34岁那年写给一位京官也是他的河南老乡韦济的。那年他参加科举考试,而那场科考,考生全部落选,杜甫很郁闷,赋诗言悲:“骑驴十三载”却从未“立登要路津”,本想“致君尧舜上”却是“到处潜悲辛”,仕途难走,卷不上去,“破万卷”的豪气潜藏着“卷”(第三声)的悲辛。杜甫最终用读书写诗“破”了仕宦之“卷”,千年之后我们记住的是他不朽的诗篇而非卑微的官职。中国阅读史上读书破万“卷”(三声)的例子很多,最为典型的是宋代的苏轼。如果说司马迁是在自卑中超越了自卑,杜甫则是用读万卷书写千首诗破了万“卷”。而后世读书人则在知人见心之时,读懂了《史记》和杜诗。
见异
读经典最重要的是“见异”。经典之所以是经典,一是因为“年龄”大,二是因为“朋友”多。我们今天所读的经典,一定是之前历朝历代许许多多的人都读过的。今天再来读,如果所见所悟与前人完全一样,那就等于没读,等于白读。所以刘勰要说“见异,唯知音耳。”见异,是说在阅读中见出前人或别人没有见出的东西,惟有见异才称得上经典及其作者的知音。
同样是读《红楼梦》,不同的读者有不同的所见,所谓“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这话是鲁迅说的,鲁迅读《红楼梦》看见什么?鲁迅说他“看见宝玉看见许多人的死亡”。年轻的宝玉,看见秦可卿的死,睛雯的死,还有他最爱最爱的林黛玉的死。鲁迅有深沉的悲剧感,有超越时空的大爱,所以他能见异。
爱与死,既是中外文学经典永恒的主题;用“爱”超越“死”,又是中外经典的审美救赎,比如汤显祖的《牡丹亭》和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但《红楼楼》不是这样。《红楼梦》是用大观园的三个园子超越了死亡——这是我见出的“异”。
薛宝钗住的园子叫“蘅芜苑”,蘅芜是向上的,是攀附的,宝钗是曹雪芹按儒家人格标准塑造出来的女性形象。
林黛玉住的园子叫“潇湘馆”,潇湘是竹,竹子是清虚的,高傲的,超凡脱俗的,林黛玉从头到尾都是道家人格形象。
贾宝玉住的园子叫“怡红院”,宝玉对他的红颜知己,对他的滚滚红尘,都是心旷神怡的。等到他看见了许多人的死亡之后,便毅然决然遗弃了他的红颜知己和滚滚红尘,出家做了和尚,“怡”谐音“遗”,因而怡(遗)红院是佛家的象征。
大观园的三个园子象征儒道释三教,我读《红楼梦》能见出此异,与前述“识字”“知人”相关。秦可卿乳名“兼美”,“兼”字手执双禾,曹雪芹兼爱钗黛。这是“识字”。曹雪芹为何要写三个园子?就人物塑造而言是兼美宝黛钗,就文化取向而论是兼宗儒道释。东坡有诗,“孔老异门,儒释分宫”,我是这房子的主人,能自由地出入其间,曹翁与苏氏一样,都是“等观三界”之人。这是“知人”。
我们今天如何阅读经典?识字知人方可见异,六字真言逢其知音。
(编辑:肖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