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友:王晓莉
出武汉大学桂园二舍的门,向右手拐上一条两旁栽满绿树的长路——这路穿过毗邻武汉大学的武汉水利电力学院,中间有一段十分地陡,前后则是平坦的——然后一脚跨出水院的大门,眼前便陡然出现一大片茫茫苍苍的水,那水凭借它自身内在一股恒久而温和的力量,总在一波扣一波地、微微地不息浮动着,开阔、宁静地一直延伸向看不见的前方。
我走了无数次、从来也没有走厌倦过的东湖就到了。这是武汉人的东湖,也是武汉大学每个学生的东湖。更是我的,1985——1989年间的东湖。我那么熟悉它,它的一年四季,它的静与动,它的宁静与波澜。
离开武汉有27年了。关于东湖的消息时常传来,我知道武大与邻校有了新的融合与合并,东湖以及周边道路也有了诸多改造,很多地方都与我17岁来到东湖边时大不一样了。去年我重返母校,特意起早来到我所记忆的这条前往东湖的路上,我徘徊着,寻找着一种无以名之的东西。我发现这条路已经改造得更为宽广,路上的建筑、人,路上的那种气息,于我已十分陌生了。
然而,在我心里,这条路是定格的、不可能被改造的。我时常会在头脑里一遍遍走这条路,走到东湖边去。走到青春岁月里去。仿佛东湖住在了心里,连我的血液里也仿佛回响着17岁时那东湖的波涛声。特别是,每当到达任何一个地方看见任何一个湖,我总是不可遏止地要想起东湖。就如前年在敦煌,在鸣沙山的月牙泉边,当所有人都为突然看见沙漠中那一湾罕有的清水而惊叹时,我还是有一瞬间突然忆想起了东湖——东湖就这样成为初恋一样恒久的记忆。就这样作了我心目中世上所有湖的最佳代表。
我总是在心里说:东湖,是武大最优美的邻居。没有湖比东湖更美。
推而广之地说,武汉大学的每个学生,与东湖都是亲近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关于东湖的故事吧。我与东湖,也是如此。记得一到武汉,收拾好行李,怯生生四处探寻。第一次走到东湖边,我就被它浩大的面积、近乎庄严的宁静吸引了——在人生最灵动的年纪,遇见这一湖灵动的水,这种吸引是天然的,并不需要做广告发宣传单。
每个城市几乎都有湖。杭州西湖,昆明翠湖,我现在所在的城市也有很多个湖。但是没有一个湖比东湖大。东湖,可以用“辽阔”形容——而这个词,本来是形容海的。午间饭后的散步,我们往往只能绕五分之一或是四分之一的湖。我们边看表边走,“哎呀,还有30分钟要上课了”,于是赶紧从临近东湖的枫园校门进校,匆匆赶往教三上文学概论课或者去樱顶的老教室上英语。但是到周末,我们就想来个东湖“全面游”或者说“深度游”了。大学一二年级的人,都最爱扎堆。扎堆吃、扎堆打牌,扎堆出门游逛。记得大学一年级,我们十来个同学,也不知谁提议的,竟然步行去了对面东湖的磨山,一路上兴冲冲的,走了将近四个小时。等到日落西山,我们往回返时,既累,又没有公共汽车可坐。只得又沿着湖水走回来。等回到宿舍,人都走傻了。
我们只知道走着去东湖很容易,却没有想到回来时的艰难——这多像一个与青春、与此后漫长人生路途有关的隐喻!
武汉夏天的午后,其实非常热。但我从来不午睡,我和好友在食堂里吃完饭,连宿舍也不回,就那样手里拿着碗,围湖而行。阳光虽然是白花花的,经过周围绿树的筛漏,落到我们身上时也并不怎样炙烤。只有知了不停地叫,才提示这是武汉的炎夏。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影响。我们一直地说,或者也有一直地沉默的时候。我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呢,现在我竟是一句也不记得了。而为了什么而长久地沉默,也成了记忆里的谜。
晚上的东湖边,感觉更美。黑漆漆的,连路灯都很少。我们绕湖散步,湖风吹拂,嗅觉灵敏的人能够闻到水生物发出的微微的腥气,蟋蟀与其他的小虫在暗处不甘寂寞地低语,提示你身边湖水虽是静默,生命却仍在其中生生不息。行走的我们,往往听见黑暗中迎面而来或是在身前身后有小小的说话声,你知道附近有和你一样的人在走,在思,在交流,在恋爱,你却看不到他(她)——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神秘了。
我还偏爱下雨时节的东湖。雨尖在空气中、在湖面上前赴后继,天地间蒙蒙漠漠的。这时候打一把伞,一个人独自沿着东湖边走,偶尔一两个骑自行车的人披了雨衣快速地从身边穿过,更增添了一份静意。此时最能体会天地之阔大之冷静,最能够面对自己的内心。这时的东湖,真是个适合沉思,适合涤荡自我或人性缺点、适合与自然亲密融合的好地方。
而隆冬季的东湖,又别有风味。此时湖的色泽是偏黯淡、浑浊的,有一些轻微波澜像皱纹在脸上蠕动。伸进湖中的长长一截木栈桥,其他季节年轻学生都偏爱在上面玩闹,现在太冷峭,他们也不来了。无人的栈桥,像一根粗黑的墨线,笔直延伸进东湖。它因此显得孤独、坚毅。这时的东湖,像一个城市的老隐士,一个缄默的智者。岁月在他面上留存了衰老,它的波下却是贯穿了对生命的了悟,是平静、松弛与无比的沉着。
我还要说说东湖边的树木。一个湖,没有树的卫护或陪伴,是单调平面的。美,无论如何需要陪衬。没有孤立存在的美。形形色色的、高矮胖瘦的树木,是东湖这只大地眼睛的睫毛。它们越绵密、修长,东湖越有姿容,大地越有表情,越美。东湖的树木是太多太绿了。且不说武大的秋枫,在东湖水边娇艳欲滴。光是磨山植物园,就是植物的天堂。在大学最后一个春天,我曾独自一人去过一次磨山,在湖边的草丛里呆坐许久。很多年我并不明白自己这一自发举动的含义。但是现在我想清楚了,那是我与东湖与校园的一个临别仪式——在草木的清香与宁谧里,在水鸟飞掠而过的温柔的东湖水面,我们想要记住的,日后很容易想起的,往往都是生命中美好的人与事情。是的,就因为这个,有必要有那样一个独自的、庄严的告别。
告别真的到了。并且如此长久。秋天嗅闻桂花、冬天与梅花耳鬓厮磨。夏夜有漫长的湖边闲聊漫长的周末电影,春季则是没完没了的去赏樱花赏桃花赏蔷薇花。在东湖边,这些确实都是很寻常很容易做到的事情,现在都成为一种奢侈的怀想了。在那个时候,所有人兜里都不名一文,所有人却因为拥有这无价的一切而无比地富有。这种精神上的富足感,现在在我也成为一种带有自我警醒意味的回忆了。
我真是想念东湖。
何其幸运,
在我的官能最为清明澄澈的时候,
遇见同样澄澈清明的东湖。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这辽阔的东湖水,
却于“无言”中养育、
给予了我们可以受惠一生的
同样澄澈清明的内心气质。
以后世事混沌,
以后诸事无常,
然而想起那一湖清水,
我心便渐安、渐定、渐宁。
何其难忘,
那收藏了我的青春岁月的烟云深处的东湖!
你是我最优美的邻居。
而行走在你身边的我,
是你最微小又最安心的部分。
(作者1989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现居南昌。)
(编辑:肖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