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贞子
教戏曲课的易栋老师曾在课堂上说过这样一句话,“情必近于痴而始真。”做人如此,看风景亦是如此。三年的光阴积攒下来,心情同风景一起慢慢酝酿成诗。室友也都是爱看风景的人,只不过她们的风景是用来插瓶的,带点实用的意味。哪处嫣红开遍,便有她们的身影。或拾取落花,或折取新枝,书桌上总是春的明媚气息。然而,比起校园中处处可见的美丽花海,我更喜欢珞珈的夜风。
夏日的傍晚,五六点钟的阳光透不进一丝风,在浓翠满荫的大道上撒下斑驳定格的碎影,细细密密的,还带着单瓣栀子花的香气。一个人携了书卷准备出门,忽见珞珈山那边,一条盘山的小路映着斜阳疏影,清爽的草木芬芳令人心旷神怡,恰如巧遇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股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涌上心间。
我不禁回忆起这熟悉感的由来:五年前,高中班主任带领我们到珞珈山看樱花。记得那天细雨轻濛,打落一地玉白浅红。拥挤的人潮加上熙熙攘攘的雨伞,大家都有些兴味索然,于是各寻僻静的游冶处赏玩。记忆中,我随兴找到了一条清雅的山路,满地的落红堆积,一个行人也没有,山口的风吹来,花瓣似冬日初雪飘落无声,瑰奇如梦,也蓦地让人感到流光飞逝的无情。虽经年别去,这一场景却依旧留存在我的脑海里。如今故地重来,住进了枫园十四舍,与珞珈山朝暮相对,却再未遇到那条小径。
若不是这个傍晚的一瞥,或许我再也寻不见这条路。日日的风景都在眼底平平静静地过去,早已少去了因陌生而带来的动人美感。曾有不少游人歆羡地对我们说,你们真幸福,日日生活在美景里。然而,他们若能体味我此般的心境,兴许就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风景再美,也耽不住熟腻的心境。常常是需要一个不寻常的瞬间,才能唤起对美景铭心的感知:像那条微雨飞花的空寂山路,午后斜阳里的一瞥才惊起我的旧梦;樱花大道上的樱花海,月色里灯光下的凝瞻方唤起悠悠绮罗香;生着青草的哲学庭院,山雨欲来落叶满阶时尤感草木清冽;宁静淡泊的老斋舍,暮雪薄降时那冻云暗淡的屋檐才更令人觉岁月如梭。每一个不寻常的瞬间,都是浓情厚意的倾注。
记得有天晨起去上课,风吹着路边的树叶,微微的沙沙声,瞬间令我想起江南夜里的小溪声,但影影绰绰的不甚分明。待到晚上重新走过教一,疏宕的夜风卷动林梢,拂过额发,像外婆温柔的手抚摸脸颊。我才意识到,夜风里带来了故乡的气息,一如大地母亲最温暖的问候。
大一的时候,室友参加了金秋舞蹈大赛,我和她们第一次走上去信息学部大活的道路上,陌生感卷着夜风,轻轻吹起大家的裙角,青春的悸动被夜风温柔地收纳着,梧桐树下的月影便是那夜最好的见证。
我又想起在化学院讲座的那一夜,散场出门时已下起了纷扬的小雪花,那是我们来珞珈山见到的第一场雪。未真正见过雪的广西室友兴奋异常,一头扑进漫天银霜里。记得那天,夜风将雪花吹得无孔不入,大家开心地唱着歌,一起去吃梅园热腾腾的小馄饨。进了宿舍裹了棉被,依然听得见窗缝里漏进的夜风,一夜呼呼声,予人心安。
离夜风最近的自习室是理学楼,这里地势高,又可随心来去。在理学楼伏案时偶尔能听闻得到几句京腔韵白。一日暴雨过后,通向理学楼的台阶生出点点青苔,风过松林,万千针响,几句残漏戏文忽然传了过来。我收拾了书卷,敛步随音,去寻那清音的所在。一带寒碧树影里,忽听得箫声幽幽然,夜风袭来,清寒满袖,令人机心顿消,忘了出行的目的,也忘了自身之所在。薄暮里,矗立一旁的闻一多的塑像逐渐清晰起来,我忽然想起郭璞《<山海经>序》里的一句话,“游魂灵怪,触象而构。流形于山川,丽状于木石”,那三生石上的旧精魂,寄身在这里,人生艺术之极境化工犹存,那些珞珈山旧时的雪霁云开,绵延至今的翰墨流香,依然可感可闻,可品可叹。这些夜风便是唯一的见证,夜夜吹拂,吹皱一池春水,吹醒满园芬芳,吹尽狂沙始见金。
日间里的忙碌唯有夜风得以抚慰。回宿舍的路上常常见到小摊贩在夜风里大快朵颐地畅谈人生。枫十四的楼下便常常有这样的热闹:水果摊的摊主和凉面摊主一见如故,投我以桃,报汝以李;买文具的大叔和卖旧书的小哥畅聊人生梦想,偶尔激动得热泪盈眶。从这片热闹中走过,让人的心也暖和起来了。近日水果摊主新得了小女儿,一家人其乐融融,逗孩子的欢声笑语混着夜灯的颜色。越发成为明动的风景。从枫十四的楼窗望出去,夜风吹动着人人心中最恬静的情愫,只有这个时候,万事已不做计较。人人心底都是安定的,这一点安定是亘古不变的,那夜风也是亘古不变的。
宿舍楼顶的夜风,是一天里最后的收束,偶有不寐者会在此地发泄心声,所有的衷肠都被夜风听了去,它们是最忠实的保密者。这样的倾诉是最通彻的,无人打扰,无人在意,天地间有着这样一片净土。于是,隐蔽的故事、刻骨的记忆、深邃的思理,都在这里爆发了出来,倘若夜风有记忆、有纸笔,这将会是珞珈山最逼近心灵的篇章。然而夜风终究是沉默的,要效仿则天皇后,书无字之韵,唱无韵之歌。
(编辑:冯林 学生编辑:刘梦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