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普通人,提起他便不能不提书画,父亲与书画是一生结缘的。
父亲出生在一个贫寒的家庭。祖父尝以教书为业,但后来他罹病去职,并猝然离世,使得家中光景更加惨淡起来。父亲作为长子在高中毕业之后便被迫退学还乡,当了几年乡小的教师。后来又因微薄薪水难以养家糊口,便毅然离去,回村里当地地道道的农民。
或许,父亲早年家境的凄凉和身世的沉浮深深刺激了他;或许,成家后的他在平静的生活中心境获得一息久违的安宁;抑或这个传统的书香家庭赋予了他某种艺术天分,父亲对书画的炽爱在这一时期开始显露出来。
记得那时由于家里缺少家具,父亲便请来了一位木匠,在家里住了一段时间。木匠做好的衣橱,上面的装饰图案,都由父亲一手绘制。木匠为父亲制作了一个专用的立橱,里面放了一堆的毛笔、刷子、墨汁、颜料以及一些相关的书籍。父亲视之若宝,不允许尚是孩童的我乱拿乱放,但随着他的作品一幅幅呈现在我眼前,我的好奇感也便稍稍满足了。父亲乐于与我们分享他的兴致,家里墙壁上张贴的都是他的画作:有以“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古琴”为联的中堂,画中蓊郁的翠竹林和绿波之上凫水的野鸭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有以王维诗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为主题配的大幅水粉画,画中的青松峻石,淙淙的流水,现在想来仍历历在目。诗与画的意境是清新的,父亲的墨迹是生动的,而留在我儿时脑海中的印迹也是深刻的。
父亲的书画水平在村里有口皆碑。逢年过节或红白之事用到的对联,桃符谶纬,家堂画,都自然成了他的事。父亲为人诚恳每请必到,即使有手头之事未来得及撂下,也不会推脱敷衍。父亲崇尚清雅风幽,不怎么喜欢街头巷尾那些谈笑风生嬉皮笑脸的氛围,但与性情相投的人特别谈得来,也有一些佩服他画才的村里人闲时围着他转。
“松间明月长如此,身外浮云何足论!”父亲所追求的是一种近乎遁世脱俗的心理境界,他凭着对书画的一腔热血,一心希望通过自己对书画艺术的摸索学习与创作沉浸在其作品要表现的意境之中,来摆脱自己于人世纷纭之外。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这是南宋黄龙慧开禅师作的诗偈,也是父亲极为称道的一首诗。他说此诗极符合他的心境,便经常给我们吟诵,并写成大字张贴起来。然而,自视为文人书生的父亲从经济地位上讲终究是一介农夫。对于他来说,对书画的挚爱至多只是一个爱好,晤言家室之内,决定了他不可能到理想中去,像遍游名山大川而放浪形骸,抑或扁舟一叶江渚渔樵的骚客迁人一样,从性情到文笔都透出一股放纵不羁的气概。因此,他越是纯粹地追求超然于物外,就越感受到阻碍他的来自现实中的种种藩篱,其书画风格也就难免摆脱这种拘囿,而最终这种矛盾也影响到了他的书画创作。
有一次,五爷对我说,你爸的字体写得虽然中规中矩,但不洒脱,显得很局促。我回头反观发现父亲的字确有一点这种迹象。我开始思考父亲的创作是不是走上了一个高原。
后来,由于家庭的变故,我随母亲搬出了那个村子,而年逾不惑的父亲的心此时已完全被他所钟爱的艺术占领,只身去了北京谋生,寄居在一远房亲戚家里。那个老房子也便无人住了。我单不知道,这是父亲的抉择呢,还是艺术本身的使命?
一晃十年光阴已去,其间我也常回到村子去看看那早已残破的老屋。但见处处丛生的寒烟衰草,随风微微颤抖的蛛网,以及屋内仅存的一幅父亲的残画,也早已被尘埃湮没,可不悲夫!
一个人最扔不掉的或许就是嗜好,无烟酒之好的父亲唯独嗜画如命。在北京的日子里他又继续了他的书画创作。身处他乡持续了几年低调的生活,但父亲的心胸视野却比先前开阔了许多,对世间的诸事都看得开了,这也为他的创作注入了一剂宝贵的元素。前不久,他给我打电话兴奋地说当地一位收藏家看了他的画后称他为画匠,并欲收购他的画,而一位高校教师接触到他之后也表示了同样的想法。
我很为父亲感到高兴,他的瑶琴终于有知音赏识了。我深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父亲为书画付出了廿载心血,又经受住了磨炼,真乃苦心人天不负,尽管到了如此年岁。人生就是进击,这是父亲常教导我的话。我想,如果说回报是天定的事,付出便是交与上天的自荐书。最悲哀的人生便是庸碌无为而默默无闻的一生。“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吕尚八十而遇,又有何憾呢?
(稿件来源:武汉大学报第1289期 编辑:田业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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