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先生曾想离开辅仁大学,到北平教育局负责某一科室,这样薪金较高。拿不定主意,去请教校长陈垣先生。陈先生笑着说:“学校送给你的是聘书,你是教师,是宾客;衙门里发给你的是委任状,你是属员,是官吏。你想想看,你适合干哪个?”原来,教师和官员是有区别的,教师和校长、院长、系主任是主宾关系,主人必须尊敬宾客;科长和处长是上下级关系,处长管着科长,科长得听处长的。
大约在1953年,在一次争执中,杨树达先生打了湖南大学代理校长易鼎新先生一耳光。这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直到本世纪初,一些老湖大人还常常提起。我姑妈曾对我说,易先生风度真好,也没起高腔(长沙方言,谓高声说话),一会儿就走了。事情的起因已经不清楚了,但有一点,打人肯定是错误的。但这事后来并未听说有公家或私人追究杨先生。当时刚刚经历过“思想改造运动”,也即杨绛先生所谓“洗澡”;虽然已与最高当局有了联系,且是解放前的“名教授”,但已然是“过期粮票”,仍须小心谨慎。打了校长而不被追究,只能用“古风犹存”来解释。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的七伯父,翻译家杨德豫先生在湖南人民出版社译文室当编辑,办公室在三层,省出版局办公室在六层。一天,某副局长想请教七伯一件事情,让秘书下楼来请。七伯闻听大怒道:“某某某什么东西?他想请教我,不晓得自己来吗?”秘书吓坏了。不过,后来没听说七伯被人穿小鞋什么的。应该说,某副局长的风度还是不错的。
刚跨世纪的时候,我在武汉大学文学院当教授,经常受文学院委派,到全国各地讲课,自觉风光无限。一天,在武大附中念高中的儿子放学回家,告诉我,他的语文老师想读文学院研究生,要我帮忙,请我抽空去附中他办公室一趟。我马上想起七伯骂副局长的事,火腾地一下冒起来,没好气地说:“不去,让他自己来!”后转念一想,儿子面临高考,这时可别出什么幺蛾子。第二天乖乖去了语文老师办公室。一路上与七伯对比,汗流浃背,惭愧不已。
想一想,我的第一反应是发火,与武大的学术环境不无关系。一次,在逸夫楼大会议厅开教代会,一位中年教授抬臂指向主席台上的校长,厉声呵斥。校长面带微笑,小声申辩着……人文学院院长郭齐勇先生,比我大十来岁,如果想让当年还是讲师的我做某事,一定说:“逢彬兄,我想麻烦你……”古汉语教师王明元先生原来还是我的老师,后来当了某学院党委书记、校组织部长,路上相遇,老远就抬手打招呼。到办公楼办事,那些年轻的部长又是让座(办公室设有沙发、茶几),又是泡茶,离开时还送出门老远。珞珈山半山腰散步遇到校长,一道走走,聊聊天,也很平常。这些在武大是常态,你当了官要是端着,谁理你那茬?
习惯了这样的环境,乍一改变,还真不适应。2005年暑假,学校派我往新疆某农垦大学培训教师。一次大课,开始时有些嘈杂,该校一位处长礼貌地从我手中接过话筒,开始训话,语气逐渐严厉起来。他虽是帮我,我心里却不是滋味。不就是一处长吗,有什么资格训老师?在武大,行政大楼的干部一般在毕业生中选拔,教师转行,往往是教学科研效果欠佳的讲师。当然也有为了培养干部而选拔年轻副教授当部长(相当他校的处长)的。一位华中师大同事,已经当了教授,又去学校当处长,武大同事便议论纷纷,不以为然。当然,部长们见了教授一般是陪着笑脸又陪着小心的。
星移斗转,2007年底来到沪上某校。该校历史三十多年,人员来自五湖四海,学术环境还算宽松,也有许多教授包括系、院、校领导是谦谦君子,对教授优礼有加。该校有专门的教授食堂,3块钱可吃到营养丰盛的午餐。在系、院活动中,平等氛围还是较浓的,大家也都放得开。但是,虽然没遇见某农垦大学那样的事,可到行政部门办事,却看见办公室类似公司,划成一格一格的,没有预备给老师坐的沙发,连椅子都没有一条。遇到好的办事人员,会说,老师,麻烦您等等。运气不好时,老教授站着,年轻办事员坐着,爱理不理的。迄今没机会见到校长,副校长参加的会议倒是参加了几回。只见个别领导,一副“君子不重则不威”的样子,说话语气可谓“谆谆教诲,语重心长”,态度却是居高临下的。
在该校,教授若去当处长,被认为是高升。一些人,当教授的时候见人彬彬有礼,做了某“长”就端起来了。你跟他打招呼,鼻子里“哼”一下,算是回应。回想二十九岁那年,单位人事处长找我谈话,说是准备提拔为学报编辑部主任,专门声明是“副处级”。顾虑到可能影响走向学术之途(其实未必,说不定更顺些),当时就婉言谢绝了。后来告诉家中长辈,他们也只是微微一笑,没谁说诸如太可惜了的话。到武大后感觉鱼归大海,深为当时的决定庆幸。所以,刚开始实在理解不了这些初晋“处座”便沾沾自喜费劲端着的中年人。后来逐渐理解了。在此氛围中,一不小心,便端上了,根本不必“费劲”,完全是水到渠成。也许,我被推上这个位置,也未必能免俗。当了院系领导还保持教师淳朴本色的,恐怕是修炼到家了。修炼到家的毕竟难得,没能修炼到此程度的,完全不能怪他。这算是理解万岁吧。
我的单位近年上升势头颇快,最近提出,数年之内,要达到985高校中游的水平。目前正在动员,号召提出意见与建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当然好极了。梅贻琦先生说:“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大师是由教师炼成的。教师没有做“宾客”的感觉,只感到是个“属员”,要想升到985中游,恐怕戛戛乎其难!这,就算是我的一点意见吧。
http://whb.news365.com.cn/bh/201305/t20130525_1169194.html
(稿件来源:《文汇报》2013年5月25日 本网编辑:付晓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