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旻
我们的一生,终究会要面临着各种生离死别,但书里说“如果有人爱着你,你就永远不会死去”。他的一生我也知道得很少,他说过的一些,我也记不大起来,就像他爱我很多,我只是称呼他“外公”。
外公在妈妈出生后,悄悄带回了一株泡桐树苗。树苗在外公的细心照料下,茁壮成长。从那时起,妈妈就和泡桐树一起长大,和外公、外婆组成了一个甜蜜的家庭。小时候,住在外公外婆家的日子,没有其他玩伴,不同于时刻不停提醒我关于这个社会的规则、责任与竞争的外婆,外公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我对他的记忆里,外公永远是安静、健康、硬朗的。
童年里漫长到发愁的时光,我一半是在外婆的教鞭下练琴练画练书法,一半是外公带着吃吃喝喝瞎胡闹。每次练琴都是一场大磨难,我撕心裂肺的哭声可以传遍整条弄堂,我的眼泪多到可以一直滴落在钢琴上,流进琴键缝隙里。外公总是嘲笑我不是真伤心,一看见好吃馍馍(方言)就不哭了,我一边抽泣,一边大嚼特嚼,对他的评价不置可否。有时候他会偷偷和外婆商量:“囡囡不想学就不学了,囡囡开心最重要。”有时候,我们就在门前的泡桐树下呆着。那时候,我觉得外公真是个无所不能的存在,他有好多奖章,好多我看不懂的书,能种地种花,而且总是变着法儿给我找很多好吃的东西,小笼包、蛋糕、棒冰……我想吃什么,外公总是能为我找到。我想,他比我大好多岁,肯定经历了好多好多事,就央求他把这些事情都讲给我听。他会说他小时候在县里的学堂读书,青年时期响应国家号召前往抗美援越的战场,九死一生回乡,后来去学校教书,教着教着就教了一辈子……有时候外公读书、下棋或者擦拭、翻看着自己的旧物,我就在一旁静静看着他,研究研究他的棋法,认认书里的字。他给我看他的党徽,他的军功章,他问我想不想和他一样成为一名中国共产党员,我懵懵懂懂但又十分郑重地点点头说:“想!”,我从来没见过外公那么兴奋,把我搂在怀里咯咯笑。
外公在课堂上
泡桐树叶子是苦森森的,不好闻。我最反感的还是外公背着我抽烟,我都能闻出来他指缝里残存的呛人的烟草烧灼气息,这是我与外婆最团结的时刻。面对“责难”,外公只好尴尬地挥挥手,试图稀释周遭的烟气。泡桐树的叶子可以长到雨伞大小,是我幼时见过的最大的叶子。叶柄、叶面,都附着细细的充盈着水珠的绒毛,花朵也是。夏天下雨,找棵小泡桐树,掰下一个大叶子,可以当伞,不过我还是喜欢躲在外公的身下跑回家。我可以在外公这里实现各种各样的愿望,不用去理会当大人理所应当的“好”,尽情地去感知哪怕是无意义的快乐,不用妥协,享受明目张胆的庇护与偏爱。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愿望不能被完全满足的当下,遗憾就已造成并将永远伴随。很多事现在不做,以后,此生都不会再做了。
阳光下,紫色筒状的泡桐花开在高大的树上,是梦幻般的美。每一朵花的紫色有一点点差异,花筒里也大不相同。大树开的那个,里面全是点,小树的花,里面全是丝状的脉络,年轻的肌肤透出青色血管,老树花上的点点让人想到人的老年,就连开花也不再青葱细嫩。
这棵泡桐,某天突然随着新村整改嗡嗡的电锯声,拦腰倒下了。几乎是同一时间,我一直以为真的不会生病的外公,突然被一场重病带走了,我不是特别理解,高大的外公,被装进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里,放进了满墙柜子的其中一格。我无忧无虑的童年也在此刻结束了,外婆也因伤心过度,绵延病榻数年。遗憾的是,外公的奖章、大量的书籍、笔记也在老屋的搬迁、产权的变更里遗失了,只留有他的几张相片,一支上海牌手表以藉哀思。我一直很骄傲的是,我的外公曾是抗美援越战场的一名战士,小学思政课老师,下遍里弄无敌手的中国象棋爱好者,他也是我作业本里珍重写下的最爱的人。他的一言一行在我小小的心里生根发芽,陪伴我的成长。我一路笃行不怠,奋辑扬帆,立志用行动继承他的精神遗产。现在,我已经是一名武汉大学学生,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员。我想告诉他,就像在幼儿园得小红花回家和他炫耀时的那样。
我再次遇到了一棵泡桐。站在树下,看那一穗穗大花,沉甸甸随风摇曳,远远近近,看了又看,花儿太多了,花簇太大了,巨人一般的大树,开满一树的深深浅浅的紫花。幼时太小了,只知道去摸,去抱,用小小的躯干去丈量,而树太大了,仰望到帽子掉了也看不到树尖儿,它的总体就在我的感知之外。我不曾真正认识它的时候,拥有过它,而认识之后,它却跟梦里的画面一样,醒了就不见了。
外公是永远矗立着的一棵树,是住在时间里的一棵树。(作者为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学生 指导老师:李烽)
(稿件来源:学习强国湖北学习平台 本网编辑:陈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