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汪思明
“你好,我是柳林社区的志愿者,给你送药来了,在明德小学门口,请赶紧下来拿。”
离明德小学还有四五百米,我就边走边拨打电话。居民都宅在家里抗疫,下楼要换衣服、换鞋子、戴口罩、戴手套……出一次门的准备时间堪比参加约会的大姑娘。经过五六天的摸索,我已经掌握了好多提高送药效率的小窍门。
小镇上的人天性乐观喜热闹,热情好客爱扎堆,春节更爱打麻将。肺疫初起,酒照喝,牌照打,武汉在天边。随着疫情发展,揪心的视频、跳动的数字、吓人的段子、“硬核”标语满天飞,“串门就是互相残杀,聚会就是自寻短见”……死亡的恐惧压倒了热闹的天性,满街居民,蜷缩在家里,切换到冬眠模式。两旬有余,随着一支支救援医疗队逆行而来,火神山、雷神山和方舱医院的落成,疫情从高峰逐日跌落。人们揪着的心开始舒缓,小镇也开始化冻,人员又活泛起来,无论劝导员怎样苦口婆心和唇干舌燥,时常有人钻杆越栏,躲猫猫似的下来溜达。嗓音嘶哑的社区干部一面带着下沉党员满街巡逻,一面安排志愿者上门测体温,代购物资,送医送药,不让居民出门。
每日上午,先到社区办公室签到、测体温、领口罩,听取工作安排,常常还要听传达文件,然后赶到镇卫生院领药。从新镇小、詹王新城到汉孟路、鸿飞小区,再穿行中街,到梅林新街,最后绕到下街,斜上柳林桥,折回到社区。每天两遍,几乎是围着小镇旁边的玉带溪转。全镇唯一的一所小学迁到镇南,起名明德小学,镇上居民多称新镇小,以示与原来的镇小相区别。簇拥着新镇小,附近建起了大片住宅,因此明德小学区域是居民最集中的新社区,也是送药较多的地方,往往是我们送药的第一站。
今天还比较顺利,第二、第三个电话都顺利接通。第四个电话却一直无人应答,估计又是因为我的武汉电话的原因,只得发短信解释。远离武汉人,甚至不接武汉电话,几乎成了小镇人抗疫的条件反射。
“我是赵大菊,我的药,我的药!”刚到小学门口,一个穿着红色羽绒袄、带着两层口罩的女人连连向我招手。我翻出一个小袋,解开,掏出两盒药,递过去。“硝苯地平缓释片和阿司匹林肠溶片,各一盒,请看看,一共30元。”
“你们总算来了,老爷子高血压,饭可以不吃,药,一天都停不得哇。谢谢医生,太谢谢你们了!”红袄女连连致谢,扫码之后,一溜烟地跑开了,不知是着急服药,还是躲避我。小镇封堵月余,慢性病人储备的药大多告罄,取药的人比前几天积极多了。
从明德小学折回,途经詹王新城和詹王广场。詹王广场是镇政府前几年打造的地标性建筑,广场上矗立的詹王据说是中国厨师的祖师爷,时常有厨艺界的人来敬奉香火。以詹王广场为依托,南拓北展,建起了詹王新城。宽敞的大街,商户林立,白墙黛瓦,在蓝天的映衬下很是气派。街道冷清异常,孑然独行,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行至翠竹园酒店,一个小小的身影吸引了我。在一扇临街的玻璃门内,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双手撑在玻璃上,一双大眼睛紧紧贴着玻璃,好奇地向外张望,扭动着脖子一路跟随着。“真是辜负了这明媚的阳光!”我一声叹息,边走边给他做鬼脸,希望能弥补一下他那渴望的眼睛。
镇上到处是硬隔离,树桩、檩子、废旧的席梦思、脚手架、模板、卡车……就地取材,外面围,里面堵,坚壁清野,只留下镇医院和社区的两个路口,每天不知要走多少回头路。我只能绕道中街,穿过铁路涵洞,翻过街心的围挡水马,拐上汉孟路,鸿飞小区、道班宿舍都在这一片,也是居民集中送药较多的地方。治牙疼的甲硝唑和头孢,治糖尿病的门冬胰岛素,治口腔溃疡的氯己定和西地碘片……送多了,我也基本知道这些药的功效了。回想刚才取药的那个小伙子,左腮肿得撑满了口罩,自己也感到牙齿发麻,背上发凉。
从汉孟路返回,右拐上中街。中街多是老式的商铺,是小镇的主要街道,原住民居多,平日里买卖兴隆,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现在却一片寂静。刚过柳林桥,前面就传来一片嘈杂声,“远点,站远点,排队,系好口罩,再乱跑就抓去办学习班。” 只见两个劝导员着急地挥舞手臂,指挥人群排队,似乎驱赶叮人的马蜂,执勤的红袖标掉到地上也浑然不知。原来,深圳的老板怜惜故乡的乡亲,从海南购得一车冬瓜送回来。一个个冬瓜硕大无比,像装满了粮食的小口袋,绿的发黑。人多瓜少,只能切开分发,每户四五斤一块,方方正正,极像一块膘肥油腻的猪肉。不要钱的东西不嫌多,没领到的担心不够分,一下子聚拢了一堆人,分瓜的急得一头汗,好事办好不容易。疫情期间,人越多的地方越危险,我快步穿过。
过柳林桥不远,上个小坡就是马坪商场,曾经的商业中心。忽然,一个敦实的身影,从商场门口横穿出来,穿着松垮的防护服,背着笨重的喷雾器,倒退着,倒退着,从坡上趋下,边退边摇动着喷头。白雾弥漫,一股刺鼻的气味。街道例行消杀,每天两趟,非常耗体力的活,在安排工作的时候,一个叫“亮”的退伍老兵毅然揽起这个差事。我忙不迭地闪到商铺的屋檐下,左手高举药袋子,右手握拳,竖起大拇指,给这个小镇的“逆行者”点赞。我俩每天都会在这附近“约会”,看不清他的脸,但口罩掩饰不住他疲惫的笑意,疫情一天天向好。每天在街上闻到这个气味,就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觉得消毒水不再那么难闻了。小镇也是我们民族的缩影,在危难降临的时候,总有人挺身而出,庇护居民的安全。
穿过中街,走过好宜多超市,回到镇医院。医院对面就是梅林新街。上街、中街、下街,老街、新街,小镇人命名简单而随意。电话刚刚拨打,路口的一扇门戛然而开,一个身着军绿色迷彩罩衣的老年妇女推门而出,朝我晃动着还在嘟嘟作响的手机。“呀,怎么这么贵呀!你们买的黑市药?!”刚刚看到药品的价格,迷彩罩衣就嚷开了。“这是医生从市里面的药店代购的,不是从医院开出来的处方药,没有医保报销,原价。”看到她一脸不情愿,我不得不凑近一些,把单据的明细指给她看。
“太贵了,真是宰人,吃个药都这么贵,不能便宜点?”迷彩罩衣喋喋不休。我正想怎么解释,忽然感到背后有人拉我的衣服。回头一看,是负责巡视这条街的劝导员聂师傅,刚做志愿者时曾与他一起值守。我赶紧随他的眼色离开。“这个女的裹筋得很,买根葱也要讨价还价,莫理她。”聂师傅小声说。回头望去,那迷彩罩衣盯着几盒药,还在嘟哝着。我想,是不是憋得太久。
出梅林新街左拐200米,就是马坪四中的校门。四中,全称广水市第四高级中学,是镇上的最高学府,围建在一个山坡上,全镇的最高点。十几年来,逐渐衰败,师生流失,早就门前冷落鞍马稀,大门口也逐渐被周围的民居蚕食,只剩下一个狭长的巷子。如今,大门紧闭,逾显冷清。四中校门的坡下,是一排二层小楼,楼前停了好多轿车。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捧着几个药盒站在车旁,估计是等药的罗大友。“怎么才两种药啊,我要四种药。”我赶紧把药袋子放在旁边汽车的引擎盖上,又翻捡了一遍,还是没有。“医生,我有冠心病,这种药千万不能停,请你再帮我想想办法,前天我就填了单子的。”罗大友跺着脚急促地说。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空药盒,“替格瑞洛片”,很熟悉的药名。“可能是缺货,医院只帮你买到了这两种药。我是志愿者,先帮你把单子填好,找医生帮你买。”我赶紧安慰他。“医生,拜托你啊,我有钱!”罗大友一边说一边从上衣内口袋掏出一大匝钱,右手食指在嘴唇里蘸了一下,就捻开手中的钱。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一次性手套戴上,在他千恩万谢声中接过钱,极快地褪下手套,顺势把钱卷进手套,塞进药袋。
剩下的药都是下街片区的。下街背临小河,沿着玉带溪蜿蜒曲折,一直延伸到柳林桥。时间还很充裕,我索性绕到外围,沿着玉带溪穿杨过柳,一路前行。柳枝垂岸,一串串苞芽从枝条上探出头来,忍不住对春的思念。河岸的护坡上,绿油油的蚕豆苗,花开正艳,黑白相间,仿佛一双双好奇的大眼睛瞪着这个冷寂的世界。我拍了几张,回去给孩子分享,让他也感受一下春天的气息。
下街是条老街,门户对开,逼仄、幽长,有几家的门板都是一水的黑黝黝的杉树板,地上偶尔铺有整条的青石板,当年的繁华隐约可见。随着小镇向国道方向拓展,下街从商业上和地域上都彻底地边缘化了。但下街人的脾气不减,似乎皇城根下的八旗遗老。我一边打电话,一边循着门牌送药,没有配到药的耐心解释。药袋越来越空,我也越来越轻松,一会儿就到了老街的深处。最后一户人家,在会馆桥附近。单子上的电话,三次拨打,终于接通,我松了一口气。“药?用不着了,老太太已经走了……”良久,话筒才传出一阵低沉的声音。我怔在当地,好久才缓过神来。木然收起手机,用塑料袋把药盒子死死地缠上几道,紧走慢赶,几步路,感觉走了好久。
从老街尽头出来,又到中街。大街上阳光和煦,新铺的柏油路平坦舒整,商铺夹街并列,家家门楣上都贴着火红的春联,并未被二月料峭风雨磨灭。
后记
2020年春节,返乡探亲,因疫情滞留在湖北广水市马坪镇老家。隔离期满,在社区做志愿者半月,前期在街上巡查劝导,后期往返医院取药送药,见知疫情下小镇普通人的生活,是为记(文中人俱为化名)。
(编辑:相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