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梅朵
作者简介:梅朵(笔名),新闻系1986级校友,诗人,原创音乐人,纪录片导演,现居法国,任教于法国蒙田大学。
珞珈山,是一座永恒的山,住在我的心里,很多时候它在沉睡,和我的青春一起。但是一朵花、一缕月光、群鸟远去的身影或者突然飘进耳畔的歌,会让它苏醒,让往事从记忆的深处流淌出来。
那时候常常有蔚蓝的天,巨大的梧桐树覆盖了校园,银杏像黄金一样灿烂,不时有黑色的鸟从树丛里飞出。在连接各个园子的小路上,摆着两根凳子一条木板搭成的小书摊,卖的都是当时最新的人文和艺术书,像罗素、汤因比、韦伯、马斯洛的著作,像《赫索格》、《荒原狼》、《梵高传》、《苏东坡》等小说和传记,还有里尔克、泰戈尔、惠特曼、弗罗斯特的诗集……卖书的是勤工俭学的师兄师姐。我这一辈子最好的书是在那些书摊上买的,最好的时光是在那些摊子前虚度的。抱着新书,踏着脆叶,钻进樱园的森林,找一个石凳坐下,在透进的斜斜的阳光里,在那些珍珠般的文字中度过逃学的时光,在伟人的一生里消磨整个下午,直到黄昏。
晚上有各种讲座,关于美学、哲学和自然科学的讲座,邓晓芒、赵林、易中天这些老师的演讲充满了思辨与激情,阶梯教室坐得水泄不通。校园的洗澡堂是陈旧的,邮局是窄小的,可是教室和图书馆却灯火辉煌,到处是如饥似渴的学生。新闻系的年轻老师在讲台上不拘一格,用新颖的思维和语言颠覆我们,为我们展现思想的自由……
那时候我们的校长叫刘道玉;珞珈山下各个园子的颜色都很清晰,樱园是白色和绿色的,桂园是金黄的,梅园是碧绿和淡黄的,枫园是红色的,湖滨是碧蓝的……
星期六晚上,我们会拿着小板凳挤在梅园操场的黑暗中,数不清的汽水瓶盖儿把地面满满地覆盖了一层,银幕里的光影把观众的脸映得色彩斑斓。有时还有月光,让你在看电影的缝隙会朝深蓝的天空看去一眼。《欢颜》、《爱情故事》,这些电影里的歌让我唱了一辈子。
除了担当电影院的功能以外,梅操也是武大人接待重要客人和聚会众议之地。长江科学考擦漂流探险队的队员曾在这里讲述他们惊心动魄的漂流,他们脸色黯淡地讲述着长江首漂的英雄尧茂书在激流中奋勇向前直到牺牲了生命。梅操,有着它特殊的记忆,那些不能忘却的聚会和理想主义的呼声,沉浮着珞珈山激动人心的悲壮的英雄气息……
我曾经被同学们称作“走廊歌手”,也就是说抱一把吉他,端一只大凳子和小凳子坐在走廊里,把《台湾校园歌曲》的歌从头唱到尾。走廊是天然的好音响,我唱得很过瘾,却让午睡的同学们很头痛。
在室友的鼓动下,我参加了“校园歌手大赛”,宿舍的女孩们全体出动为我伴唱,武汉歌手冯翔从汉口赶来为我们伴奏。吃过在宿舍包的热腾腾的饺子,戴上自己编织的彩色毛线帽,背着吉他,我们走向舞台。“Away, I'd rather sail away/Like a swan that's here and gone/A man gets tied up to the ground/he gives the world/his saddest sound.”。那是我至今站过的唯一的舞台,太灿烂的舞台,台下的观众像巨大的原野,飘动着郁郁葱葱的春草。冯翔的吉他真好听,伴唱的女同学们像雪地里彩色的雪娃娃。唱到最后,我突然想到了毫不相干的刚刚读完的《安娜卡列尼娜》,列文的迷茫和痛苦,像子弹一样击中了舞台中央的我。
▲梅朵和她的室友们
比赛结束后,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老鹰之歌》忧郁高亢的旋律还一直在脑中旋转,雪花飘落在睫毛上,风从云彩里吹出来,吹散了没有取得名次的遗憾。我第一次觉得珞珈山的天空很高,夜很深,从这里通向未来的路显得无边无际。
八十年代的社会还没有被消费主义浸透,八十年代的校园也有着真正的幽默,我们为自己找到了与消费无关的众多乐趣。在桂园五舍的宿舍走廊上,女孩们用节省下来的钱买了粗粗的棒针毛线,在幽暗的灯光下编织毛衣(宿舍到点要熄灯)。编织的热情一个传一个,越来越多的女同学拿着小板凳从宿舍里走出来,把走廊坐满,五颜六色的飞针走线,几天功夫一件件原创毛衣就闪亮登场,虽然针脚粗朴,但是男朋友们穿起来个个都英俊得像三浦友和。
那时候女权主义的呼声似乎还遥远,女孩子们自然地同时做着中国传统女性和现代女性做的事情:为男友织毛衣,定时给父母写信,读书,写诗,唱歌,锻炼身体。确实,校园女孩们喜欢学霸,很多男同学成绩就特别好,一部分女生喜欢英雄,于是一些男同学就特别爱打架。
桂园食堂地面滑滑的,最适合跳华尔兹舞,所以是那个年代武汉大学有名的“猪油”舞厅。在星期天晚上的音乐中,男同学彬彬有礼跃跃欲试,女同学或快乐或害羞地站在舞池边等待被邀下舞池。有的人转得又高又飘,一圈又一圈,像风在池塘里吹拂,一会儿就涟漪四起把舞池转了一周;有的人则紧张又笨拙,低着头,生怕踩了对方的脚,偶尔抬起头来,害羞地对望一眼,脸也红去了半边。不少人就这样在猪油舞厅找到了人生的伴侣。我还记得滑滑的舞步中,曾有一个来自湖南的男同学一边跳着编花的动作一边微笑着问我愿不愿意当湖南的媳妇。
桂园食堂让我不能忘记的当然还有它一丝不挂的糖醋排骨,虽然只有骨头没有肉,但是那个糖醋还是不折不扣的美味。我们一直都很羡慕来自武汉的叶红玲同学每个星期天晚上会拎着一壶紫色的莲藕炖排骨到寝室来,慢慢地坐着慢慢地品味,那个滋味让初初离家的我觉得美丽的现实应该是紫色的。妈妈从贵阳来武大看我时,我带着她过了几天校园生活,至今还让她怀念的有三样东西,一个是桂园食堂一清二白的糖醋红菜苔、清炒豆腐;还有一个就是周末晚上的阳台舞会上我们的班长陆涛带着她跳华尔兹,那小台灯照亮的阳台、婆娑飞舞的梧桐树让她变成了一个大学生。
自然,那个年代珞珈山的浪漫不是商店里闪亮的商品造就出来的浪漫,它是吹过四季的风,带着每个时令的芬芳洋溢在我们的脸上。比如,在那些漫天飞樱的春夜去上晚自习可惜了,在桂香濡湿的秋天去上晚自习也可惜了,不如去看中国梧桐萧索的剪影如何矗立在新四楼的倒影中,不如去吃小贩的铁箱里正烘烤得香喷喷的红薯。
珞珈山的四季染绘了我们青春的色彩:白色的樱花细雨落在了永远不愿走完的鹅卵石小路上;轻轻摇一摇桂花树,淡黄色的花瓣就带着它们无尽的香飘落,捡了晒干买白糖来腌起;夏天的东湖,灰色的暴风雨说来就来,低低地压着湖面,湖心中央大雨鞭打着我们,我们划着木船狂奔,生命的陆地忽然间显得无限的遥远。最后天空闪开一丝空隙,死亡松开了手掌,准许我们在一场风雨的搏斗后重返生的湖岸。
八十年代的校园生活跨越了许多界线:从性别的禁闭中走出来,从懵懂的少男少女长成爱美的青年;从高中单一枯燥的教科书到遨游浩瀚的图书,知识的力量打开了封闭的生命,为青春注入了自信;从尊父母命的求学路到社会责任被唤醒,从一个单纯的大学生努力成为拥有独立思想的知识分子。是的,这些,在八十年代末期,我们真心努力过,我们真心地把自己的命运和国家民族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一起。
绿皮火车连接着校园和家乡。从武昌到贵阳需要28个小时,到怀化的十个小时里,我们是没有座位的,被夹在人群中我们不能轻易动弹。座位下也躺满了人,即使想上厕所也很难移动半分。我看到了那些为了能够坐在拥有坐席的男人腿上而成为他们临时情人的女性;我见到了抱着孩子的母亲找不到座位的极端的疲惫和坚强,我也见到了人群中的自己,怎样学习着经受和忍耐、一路上跌跌撞撞地走到了目的地。
坐火车的记忆中只有一次人烟稀少,遇见了同学诗人黄斌,深夜他在蒲圻下车,我独自继续往西。列车在飞奔,车厢里昏昏暗暗,我看着车窗映出的自己,感到震惊,这飞速的镜中的人就是“我”吗?她似乎很陌生,我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来了解她。从这个夜晚开始我看见了自己的样子,看见自己作为一个孤独的生命跟着地球在广袤浩瀚的宇宙里飞转。
冬天,梅园,匆匆往前的步伐突然停住,一阵幽香沁人心脾;转头寻找,看见点缀在褐色腊梅枝上淡黄色的花朵,正在雪中沉睡,白雪像懒散的睫毛轻轻落在它们的眼皮上。我俯身久久地闻着,芬芳剧烈而柔软,钻进我的内心,一种安宁与神秘的气氛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开。这仅仅是一种芬芳吗?那天,我感受到的似乎是一种灵魂的存在。园中清幽无人,白雪把平时不引人注目的东西都照得异常明亮。在万籁寂静中,我听到了梅花的语言,里面有我的心跳,依存在珞珈山的天空里。
三十年后,在大西洋的岸边我工作的校园,我又重新遇见了它淡淡的身影,接住了它凛冽独特的芬芳。有了梅花,追忆珞珈山的逝水年华,就有了可以依循的小径。
回珞珈山,见你
■梅朵
通往珞珈山的小路
光阴垂吊在香樟树的手臂上
我一时忘了
它们打量我
像乡村的儿童
银杏叶飞在空中
纷纷飘洒的金黄古币
春天的樱花把过去都结成了伤疤
珞珈山在每个季节
都晃动着温柔的斑斓
你看着天空
飘过的云朵
在你脸上做了一个小小的窝
我慢慢走向东湖时
你在祈雨
水的花朵裂开、钻进头骨
星光下的小屋
一点点沉入湖底
金银花封锁的那几个暮春
浪漫好像和命运没有关系——
黑白棋子、交缠的手臂、
冒着水泡的电炉
东湖的波浪溅起全部力量冲向湖岸
又渐渐消褪在自己的空心里
请替我活着
做一只简单的飞鸟
我这样祈祷
抬起埋在水里的脸
向你微笑
(编辑:肖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