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学资深教授:莫砺锋
我与巩本栋教授一起从南大来到武大参加纪念刘永济先生诞辰一百三十周年的盛会,本栋兄曾钻研过刘先生的学术成就,且整理过刘永济先生的遗著,完全有资格来此参会。我则不同,对于我来说,刘永济先生的学术成就有如数仞门墙,“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我来参会的主要目的是来向刘先生致敬。
▲刘永济(资料图)
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如果从学术团队的角度来衡量,全国中文学界声势最为显赫的大学无过山东大学与武汉大学。前者有“冯陆高萧”,至今尚为山大人津津乐道;后者则有“五老八中”,不但阵容更为壮大,而且“冯陆高萧”中的冯沅君与高亨两位先生亦曾是武大的教授,武大中文系的光辉历史,于此可睹一斑。“五老”中以刘永济先生居首,“八中”中以程千帆先生居首,而刘、程之间又存在着清晰的师承关系。
在千帆师晚年为缅怀老师而写的以《音旨偶闻》为总标题的一组文章中,第一篇便是《忆刘永济先生》。我读了这篇文章,不但如睹刘先生之音容笑貌,而且对刘先生的道德文章深感钦佩。南大当今的古代文学学科是千帆师晚年移席南大后重现辉煌的,刘永济先生是千帆师的老师,他的道德文章也间接地影响着我们。饮水思源,我谨以南大古代文学学科带头人的身份,前来向刘永济先生这位老师的老师表示敬意。
千帆师的《忆刘永济先生》一文,情文并茂,感人至深。文中回忆刘先生的生平业迹,其荦荦大者有两点。
首先是刘先生的学术成就与创作成就。文中介绍了刘先生的二十种学术著作,指出这些著作“没有一部不是精心草创,然后又反复加以修改的”。千帆师还总结了刘先生治学的两大特点,一是由博反约,着眼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二是好学深思,多闻阙疑。正因如此,刘先生对学术界一些哗众取宠、欺世盗名的恶劣作风深为不满。千帆师也高度评价刘先生的诗词创作不但艺术造诣极深,而且总是缘事而发,绝无无病呻吟之作。总之,刘先生既是杰出的学人,也是杰出的诗人,正如千帆师所说,刘先生“在古典文学领域内,从研究到创作,作了多方面的探索,取得了非凡的成果”。
其次是刘先生的品行与人生精神。文中指出:“求真是贯串在先生五十余年为人治学中的一根红线。基于对祖国学术文化的热爱,对人民的责任感,先生一辈子都在探求真理的过程中。他早年深受儒家学说的影响,洁身自好,决不同流合污,尤其注重民族气节。”在教导学生、指点青年教师以及日常生活中的待人接物等方面,刘先生始终谦虚谨慎、宽厚待人,即使在受到冤屈、迫害时仍不失儒者气象。
重温千帆师对刘先生的回忆,使我联想到孔子所说的“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我认为刘永济先生就是一位古之学者。对先生来说,对传统学术文化的热爱已经内化为生命的需求,所以能做到“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千帆师回忆到一件往事:1941年,千帆师与刘先生在乐山结邻而居,每天清晨都听到熹微晨光中传来刘先生的读书声。此时刘先生年已55岁,早已名满海内,仍然如此刻苦。
千帆师又提到,刘先生治学范围极广,在群经、诸子、小学及古史等方面修养极深,但他从不轻易发表自己的心得见解。可见刘先生治学,决不是追求名声、地位等身外之物,而是出于对传统学术文化的由衷热爱。同样,刘先生培养学生,提携后进,也是为了让他热爱的传统学术文化后继有人。也就是说,学者与教授这双重身份,在刘先生身上有着天然的同一性,我认为这正体现了中华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从孔子开始,优秀的学者与优秀的教师就是一身二任的。孔子既是伟大的思想家,也是伟大的教育家。一部《论语》,有多少警句格言是与教育有关的:有教无类,诲人不倦,循循善诱,不愤不启,等等。正因孔子造就了大贤七十,小贤三千,才形成了源远流长的儒家学派。孟子甚至认为“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是君子一乐,是比“王天下”还要重要的人生乐事。要问学者与教师两者的结合点在何处,我认为就在文化的传承性上。孔子是中国传统文化整体上的祖师,朱熹甚至说“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但孔子自己的志向却是继承前代文化。他声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还认为“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如果说动植物的生命奥秘在于一代一代地复制基因,那么文化的生命就在于某些基本精神的代代相传。一种观念也好,一种习俗也好,一定要维系相当长的历史时段,才称得上是文化,那种人亡政息的观念或习俗是称不上文化的。我认为教师就是人类文化的传承者。韩愈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传道也好,授业也好,都是指文化的传承而言。业是重要的,它指知识和技能。道更加重要,它指观念和思想,指具有永恒价值的人类基本文化精神。庄子说得好:“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闻一多解释说:“古无蜡烛,以薪裹动物脂肪而燃之,谓之曰烛,一曰薪。”刘先生、千帆师等“五老八中”,以及他们所代表的那一代学人,就是这样的一根根红烛,其自身发出的光辉是其学术成就,他们更重要的贡献在于把文化的火种传递给下一代,使之生生不息。
中华传统文化历数千年之发展,在近现代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西方文化的强大压力,激进思潮的无情冲击,使传统文化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段内举步维艰,借用陈寅恪的话说,就是“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在那个艰难时世,以传统学术文化为安身立命之本的前辈学人遭遇了史无前例的坎坷、挫折,乃至屈辱和迫害。但是他们始终追求理想,始终坚持真理。他们决不哗众取宠,决不曲学阿世。他们用整个生命维护着传统学术文化的精神和尊严,并用著书立说与培养后学两个手段实现了传统学术文化的薪尽火传。
时至今日,举国上下都认识到应该继承发扬优秀的中华传统文化。我认为这种继承首先要落实在以传统学术思想为主要内容的观念文化,也就是中华传统文化中蕴含的意识形态、价值判断乃至思维方式,这才是列祖列宗遗留给我们的最宝贵的软实力和正能量。在这个前提下,我们更加怀念刘永济先生那一代学者。身教重于言教,前辈学者的学术成果当然值得我们深思、揣摩,前辈学者的立身行事更值得我们缅怀、仿效。当我们研读刘先生他们的学术著作时,获得深邃的知识和探索的眼光当然是直接目标,但是更重要的意义在于继承其人格精神和学术精神,诸如追求真理而决不媚俗,献身学术而决不趋利,这才是我们最应关注的重点。
学术乃天下之公器,求真务实的学术精神和朴实无华的学风是许多前辈学者的共同风范,也是所有大学、所有学科点都应继承发扬的优良传统。所以“五老八中”不仅属于武大,也属于整个中国教育界和学术界。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今天纪念刘永济先生,也是在纪念曾与刘先生同样为继承、弘扬传统学术文化作出贡献的所有老师,是当代学人对前辈学者的一次集体性的深切缅怀。
使我感到万分欣慰的是,今天有这么多后辈学人在这里济济一堂,隆重纪念刘永济先生,这说明我们所珍视的中华传统文化必将长久传承下去,因为传统文化本是生生不息的,中华传统文化的长江大河必将在华夏大地上永远奔流。
(原载《长江学术》2018年第1期,图片为本网所加。)
(本网编辑:肖珊)